良久,只听妇人道:“回去。”
行至日落西山,只见半边天残红如血。人困马乏,才下得山来,又踏上来时的环城道,这时,天上的月亮已经遥遥挂在柳梢了。
这里已是与爻州相邻的安成县边境,不过离城中心还有几十里的路程。
妇人突然撩开布帘,对车夫道:“找家客栈,今晚住店吧。”
虽然眼前的环境仍是完全陌生,好在踏进了自己的地界,毕竟心中安稳许多。尤其对那妇人而言,脑中仍是木然的厉害,可是心中仍有不甘:“空有法师就在这安成县,我们且找一家客栈打听打听,或许还有一线希望。”车夫得了她的吩咐,牵马慢行,四顾张望。在一天的劳累之后,主仆四人终于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。
孩子的病势看上去已十分严重了,他周身发热,小脸通红,呼吸十分急促,身子翻来翻去。妇人呆坐在床边,一动不动。丫鬟端来一盆凉水,拿手巾沾湿了,一遍一遍敷在孩子的额头,然后又默然陪坐在妇人一边,想要劝慰,却不敢开口。有人在外敲门,丫鬟过去打开,见车夫站在门前,妇人急切问道:“怎么样?”原来是妇人曾吩咐车夫向客栈主人打听是否有关于空有法师的动向。车夫无奈的摇摇头。妇人扬扬手,他便默默的又走了出去。
她的心冰凉发硬,像是沉到了水底,沉重,几乎喘不过气。恍惚又回到半年前,不满一周的女儿小红出天花,死在自己怀里。如今又是儿子……。她连哭都哭不出了,请了那么多郎中,用了那么多名贵的药,别人的孩子能治好,为什么她的不能?她想起那些孩子,那些穷人家的、普普通通的、那些端个破碗、拿一根烂树枝、整天在田间地头流浪的,她不是没见过,为什么他们都好好的?上天偏要带走她的孩子?为什么两个孩子都要经受这样的厄运?这分明是不给自己活路!为什么?她可是堂堂县令夫人啊。安成县的女人,就数她最高贵了。半年前,她的女儿不治而亡,她将两位郎中整治到背井离乡才罢休。可是,那能全怪她么?分明是他们医术不精。可是如今,儿子又病了,再也没有郎中敢给她儿子医治了。“用不着他们。”她想。果然,天无绝人之路。衙门里的张妈告诉她,邻县爻州的灵禅寺来了高僧,异常灵验。她像中了魔一般,立即被一股莫名之力牵到了灵禅寺。可是眼下,又奇怪了,那股力量仿佛消失了,它曾经那么明确,那么清晰的给了自己方向,现在又消失了!
孩子又开始哼哼了,也怪,别的小孩生病,多半精力不济,或昏睡,或精神萎靡。可这孩子翻来翻去,病了这几天,除了晚上睡着,就没有消停过,那情形,像是难受,但又似有无限的力气来回折腾。
她周身酸痛,迷迷糊糊,仿佛眼前飘来一女子,仔细一看,竟是自己年青时候的模样。依旧穿着那件竹叶青底色满地印花窄肩宽袖大襟旗袍,边上镶藏青色底全彩绣牡丹阔边,下摆直垂到膝盖,下面虚飘飘两条黑色裤管,又像是驾着云。她对如今的自己道:“嫁到池家,八年了,你的样子,倒像是过了八百年。你可是做了官太太的,身份尊贵了,处处有人伺侯着,这样的好日子,此刻怎么自己竟躲在这里哭呢?你的官老爷又在哪里呢?当初,你看不上酱油店的张二,看不上开当铺的顺子,一定要嫁了这池仁浩,明知他娶过一门太太,又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,你无非是看上他那一身傻气背后的财和运。你想沾他的光,又看不起他衙门的差事;你指望他升官发财,定要逼他捐了候补知县的缺。还为他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。你要强,可他哪里是会为官作宰的人呢?如今倒好,时常见不着人影,更学会摆出一幅冷脸来唬人。话说“命中没有莫强求”?可惜可惜,池仁浩怕是要辜负你的美梦了;可怜可怜,可怜了你一生要强和一双儿女。”她听得更加心痛不已,又气又痛,差点背过气去,挣扎着醒来,原来是做了个梦。
正在喘气中,只觉得周身炙热,豁刺刺的声响不断,又有刺鼻烟味弥漫在周围。睡在一边的丫鬟也被惊醒,两人面面相视。只听外面有人惊呼:“着火啦”。一时间,门被踢开,赶车马夫大喊:“太太,快带少爷出来。”妇人怀抱孩子,丫鬟抱着一堆细软,仓皇推门跑下楼来。这才看见火舌自妇人隔壁房间传出,有丈余高,正呼呼发啸。投宿客人纷纷跑将出来,四处找水扑火。就在此时,起火房门轰然倒下,一人双眼通红的扑向门外,手臂上的衣衫还带着火苗。那人扑向楼梯,一脚踏空,自上而上滚将下来,已经气息奄奄。
众人一时围拢上去。只听店家又在喊:“快救火啊。”众人才又丢下此人,纷纷取水救火。约乱了一个时辰,火舌低了一些,渐渐看不见了,黑烟也淡下去。那间客房还是烟气腾腾,桌椅床铺,烧的焦炭一般,热浪在客栈里回旋,带着呛鼻的烟气。见火灭了,众人才又围拢了,纷纷议论此人是何来历,如何施救。主仆四人也杂夹在人群之中,那车夫随人群凑近一看,此人竟然十分面熟,仔细一想:这不正是白日里纵着马车抢道,布帘下露出大半个脸之人?暗想:仅白天那一面看来,此人应是颇为张扬,但不知平时究竟如何,无论如何,落得这样下场也是忒惨不忍睹。这时,忽听门外传来一声:“自作孽,不可活。”这声音不男不女,冷静且冷酷。大家听得面面相觑,有胆大的站在门口,向外张望,却不见人。众人被这声音吓的寂静许久,半晌没有动静,才又七嘴八舌起来,多半还是要店家请医来救,又有人则说还是报官更好。
这时,人群中走出三位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人,其中一位弯下腰看着那人,然后对另两位僧人道:“取些药来。”又对围观众人道:“大家不必围在此处。各位先请回吧。”说毕,店家派人报官请医,众人渐渐散去,店主人呆立一边,不住的唉气,哭丧着脸对余下看热闹的人道:“刚整修的客房,这是招了什么运了,碰上这等事?”那法师为那人敷好了药,又悄悄对店主人道:“此人好像是爻州庄家的三少爷,你尽快派人从后门出去,赶到爻州,到庄家去报信。你若能告知他家人,救他一命,他家人想必会感激你,这也是功德一件。”店主人听说如此,即刻派人连夜往爻州赶去。
已至四更天了。众人早已散去,客栈大门紧闭,挂上了客满的牌子。几位僧人将伤者小心抬到一张铺了新床单的床板上,替他清创敷药,然后点着一炷香,清甜的香气仿佛柔软的手抚慰着伤者的灵魂,他痛苦的□□低了下去,似乎沉沉睡去了。僧人开始静静打坐,闭目养神。地上洒满了水,空气中有奇异的寂寥,仿佛一种生物随着香味和残留的烟气在客店里游荡,它在觊觎那人的生命,随时想带走他,却因了另一种力量,而一直无法下手。僧人一动不动,仿佛几尊塑像。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,静的可以听见人的鼻息。这时,似乎没有人注意到,在厅堂的另一角,还有三人一言不发,静静坐在那里,一同经历着晚上发生的一切。其中一位妇人,还抱着个孩子。他们的样子,像是受到惊吓而不愿返回房间,专意留在此处希求菩萨庇护的普通客人。可是,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——这一定是空有法师!——妇人想,她的心中掠过一阵狂喜。她感觉到那曾经存在过的力量又回来了。她曾经被它强列的吸引,不假思索的寻找,而它又突然消失不见,令她几乎沉入绝望的深谷。可是现在,它又出现了,没错,虽是不曾见过,可是她几乎能够肯定,眼前一定就是自己要找的人。